挽住火焰

昨日重现

0.


他最初知道黄仁俊喜欢点香烛后,第一个想分享这个消息的人,是金道英。因为他听到这个信息的瞬间联想到了金道英的恋人,那个哥哥也十分喜欢香烛。连带着道英哥和周围的朋友都跟着了解,进而开始购买。这点微妙的联系在正在恋爱的人眼中,就是命运。

 

黄仁俊喜欢的香烛气息是温和的,气味最好是和香草有关。整支香烛不能太小,那样用黄仁俊的话来讲太不经用,也不能太大,因为使用时间过长会丧失新鲜感。并且要根据品牌的特点各色香型以及扩香时间长短进行选择。可当烛芯燃尽最后一截,整个房间被温柔夜色包围,自然让人想到香烛制作的复杂工艺、制作人付出的时间精力等等,要是情感细腻的人,总不免有些伤感,黄仁俊就是这样的小家伙。

一点燃香烛之后就兴奋地跳至门口闻,又蹲在香烛面前嗅。像长着绒毛的小猫,灵活又可爱,让他情不自禁地弯起眼角,想挠挠他的下巴。而当香烛用完之后,就沮丧的低垂着脑袋,唤李帝努的名字。

他为了送黄仁俊圣诞礼物,挑了又挑,备选方案从鞋子到烛光晚餐,最终还是选定了香烛。

 

而这支名叫夜雾的香烛,也陪伴着他们俩度过了许多个夜晚。安宁餮足的,焦虑不安的。

 

 

1.

 

他最近睡得不好,总是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他好像在美术室里,又或是空旷的教室,桌椅都被挪走了,地板上却很干净。

有个男孩在背对着他画着什么。没有光,他正在很努力的分辨着男孩画出的形状。突然间大片大片的墙皮从墙上剥落,男孩的身体逐渐变成无数个红色心型塑料薄片,风从大开的窗户灌入,他跑过去尝试阻止男孩的消失,却怎么也拢不住男孩的身体。

 

他身体猛地一震,从梦里醒来。

黄仁俊隐约感到身旁的变化呓语几句,往他那边移了移,并没有醒。

 

他想去阳台上透透气,于是轻巧地下了床径直走去,经过卧室沙发上堆着的姆明玩偶们,经过黄仁俊还未画完的水彩画。

睡梦中的黄仁俊因为面部肌肉的放松与柔软床品的压挤,看上去像是在嘟着嘴,他关卧室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弯了弯眼睛。

他不想破坏这些温馨的宁静。

 

空气中似乎飘荡着潮湿的腥气,云层厚重的像倒扣下来的锅,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他有点扫兴,只在阳台上待了一小会儿,就赶快回到卧室去了。

 

第二天的天气果然很糟糕。

他翻看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根据变化着的图标和跌宕起伏的数字判断,如果想要出行畅通,需要做好万全准备。所以他在为黄仁俊做好早饭后,换了件高支棉的白色衬衫,配黑色领带,背着单肩包,带了把伞,才踏上那条走过无数次的路。

暴雨如注,地面上升起了几厘米的水层。

雨水打在他的后背,白色衬衫顺着剪裁的纹理贴合在他的肌肤上。凉意只是稍纵即逝,随后变得温热又粘连。

 

检察院门口围了大批的记者。

他板着脸挺直脊背,快步进入了大楼。此时的所有细微表情,都有可能被媒体放大,加些立场不同的揣测,最后成为混乱的报道,看了也得不出什么结论。

他不笑的时候,由于面部线条的缘故,显得很严峻,李东赫曾经调侃他,说他的形象倒是很有检察官的样子。

大门和电梯都是玻璃的,他无处可躲避,索性就坦然的让大家拍了。连日地加班使得他眼睛周围的穴位都胀痛起来,他听着血脉跳跃的声音,眼睛跟随跳跃的节奏,有规律的疼。黑黝黝的镜头不断发出咔嚓的声响,各家媒体哄作一团。

他没有任何表情地望着外面乌央乌央的人群。看见雨水打在地面水层上产生的水泡,看见女记者们踩着被水浸泡的高跟鞋,大雨中的泥点带到小腿肚上,有点用力过度的狼狈。

 

舆论,真是最可怕的东西。

 

而那些所谓权贵也明白这一点,能充分利用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群。所以指哪打哪,好不痛快。

 

 

上午的工作没有什么新鲜的,唯一不同于往常的大概是道英哥发来的信息。

晚上有没有时间跟哥吃饭?

道英哥要跟随徐英浩回芝加哥看望母亲,应该有段时间见不到面了。于是他回复好的哥,当然有。

 

他转头看了看窗外,雨早就停了,有几片阳光已经透过云层,迫不及待地泼下来。

 

他第一次见到黄仁俊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上午。准确来说,那是一个春夏交接的上午。李东赫在自己的休息日发消息让他来找自己。

音乐系和美术系的很多教室揉杂在一起。李东赫没说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间教室,他回复消息问详细地址,就再无回音。

他妥协地叹气,只好在李东赫习惯待着的那一层,逐间找过去。李东赫没找到,反而在角落的小画室看到了有人在画着什么。

叶子隐约响动着,伴随着零碎的鸟叫,刚醒过来不久的光通过忽闪的叶面照进来,像星星一样。

楼下传来重叠且杂乱的练习曲舞曲,忽强忽弱。正在绘画的人背对着他,画着白白胖胖的卡通人物。

喔,原来不是所有学美术的都画严肃正经的画作啊。他想。

叮。他手机提示音突然打破了这份安静,李东赫回复了消息。里面的人也被突然响起来的现代科技音效吓了一跳,转过来望向声源。

一颗橙黄的太阳从天而降。将他的心口烧了个洞。

 

其实黄仁俊这个名字李帝努早有耳闻,从李东赫那里听说的。据说和他意气相投,恨不能同生同死。他和李敏亨在这种语势的强烈暗示下,只好对这个人产生了无限的兴趣,并且询问关于这个人的相关信息。

 

据说是隔壁美院的老师,平时衬衫短裤,看着不像是老师,倒像是学生。

他听李东赫描述黄仁俊说是他的灵魂伴侣,简单判断大概是很有才华的人。

 

喔,对了,李东赫转向他说,仁俊喜欢拼拼图呢。你不是从小就愿意拼高达吗,或许有共同话题呢,我介绍仁俊给你们认识一下吧。

他推脱说下次下次。上次李东赫带着他的学生钟辰乐一起去吃饭,他直到回到家中躺在床上,隐约觉得那孩子的笑声还在耳边,立体环绕那种。

心想再来这么一个中气十足爽爽朗朗的小朋友,我不认识也罢。

 

但他不知道,李东赫从未放弃过让他们两个人认识的念头。比如他和黄仁俊的第一次见面,和之后的很多次见面,都不是碰巧。

 

于是在命运的机缘巧合下,他和黄仁俊吃了很多次饭,有时和李东赫一起,有时不是。顺带着悄悄记下了黄仁俊的口味。而黄仁俊也能在每次吃火锅的时候,在他手边放一杯桃子汁。他感慨着,连碰巧给我的饮料都是我最喜欢喝的味道呢。

有次吃饭时黄仁俊酱料瓶拧不开,转身去求助李敏亨,他忽略自己翻涌上来的一点不快,抢在李敏亨反应过来之前,边假意埋怨边帮他迅速拧开瓶盖。

嘭。浑身舒爽。

李东赫在旁边看着,眨眨眼睛,没说话。

 

一个人在异国的酸苦像香菜炒牛肉里的香菜,很难细细挑拣出来倾诉,但吃的每一口都有。比如黄仁俊的房子到期,本来说好了续租的事宜,房东在签协议前一天反悔,并且只给三天的缓冲时间。

李东赫在旁边及时的提出建议,不然你先搬到李帝努那里去得了,他刚好缺一个室友。

我会多帮你留心房源信息的。李帝努在一边诚恳的保证。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

可是帝努哥为什么要帮仁俊哥啊?钟辰乐问李东赫。

 

李东赫笑了,捏着他的脸夸他,哎呀我们宝宝真可爱。

 

 

从黄仁俊搬到他家后,他就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黄仁俊的画笔轻盈地在他的乐谱上画上一个休止符,从此一切枯燥的练习曲冗长的奏鸣曲全部结束。

他开始对回家抱有很大的期待。并且在路上就开始猜测,仁俊现在在家干什么呢?是在做饭还是在画画,又或者是在看电影,还是说在边拼拼图边等我呢?

他每天打开门的霎那拥有的快乐基本等同于每年圣诞节拆开礼物的瞬间。

 

有天他加班,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回家的时候黄仁俊正在阳台上看星星。听到他回来的声响后抬起头,问他吃饭了没有,然后和他在阳台上随意的聊着天。

 

他说,我一直很喜欢城市的夜晚,夜幕笼罩下,整个城市都变得平等又温柔。

而每次抬头看星星,我都会很雀跃,又会很平静。

宇宙是多么浩瀚和深远,无数生命来了又去,像瞬间燃起又灭的光。

 

好的,不好的,一切都在发生,一切又都在消弭。

 

黄仁俊带着笑意说着。

 

那个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拥抱了整个宇宙。

而自己的心,甘愿被黄仁俊系在箭上,向上收放。

 

满空击碎。

 

 

 

2.

 

他和金道英直接在烤肉店碰头,两个人点了四人份的五花肉烧汁牛肉。

麻烦多加一份生菜,金道英补充说,不知道这家的味道怎么样,要是不好我们下次还去老地方。李帝努就笑眯眯地点头。

炭火慢慢烧了起来,面前气团的温度逐渐升高。

金道英问他,最近因为仁俊的案子很辛苦吧?

李帝努握着杯子,因为仁俊非常坚强,所以有点底气。

只是渽民对这个案子的反应,无论从工作角度还是情感方面都显得有点,偏执。而且好像对仁俊有着莫名的偏见。

 

他没有告诉金道英,如今他和罗渽民的关系太过紧张,连好好坐下谈话都不能实现。只能拐弯抹角的探听,毕竟罗渽民在金道英面前的防备心没有那么重。

 

他们起初的关系也不像这样剑拔弩张。甚至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李帝努、罗渽民李东赫三人的友情开始于中学时代,从初中开始同班,座位又相邻,三个还未发育的小朋友迅速发展了友情。

罗渽民高中时期生了一场病,休学集中疗养了一年。回来后他和李东赫学习忙碌,没能及时察觉到罗渽民的情绪,等中学时代匆忙结束,报考了不同的学校后,他和李东赫就与罗渽民疏远了。

他和李东赫自省过,也试着缝补这段三人的友情,可是三个人的频率不再能同步,他们隔着河水奋力喊过罗渽民的名字。可惜河水太湍急,水流握不住。

他也只能任其发展。尤其是他们进入同一领域以不同的职位就职后,面对罗渽民的咄咄逼人,针锋相对,他总是败下阵来,带着些无奈和感慨。

再怎么样,他在李帝努和李东赫心里,都是那个天真稚气,不给任何人设防的小男孩。

 

 

渽民是因为悠太哥的事情吧,金道英笑了笑,可能这孩子觉得这样做才是为你好。

 

他律所的前辈中本悠太和悠太的恋人,叫董思成,你应该也见过他们。

也是哥的朋友。

金道英点点头,他们是那种类型的情侣,就是你潜意识里觉得他们根本不会分开。

李帝努眼睛弯起来,东赫和马克哥那种?

金道英对着他笑起来说,他们最近怎么样?我们马克被李东赫折磨的很辛苦吧。

东赫上次还说,我们吃饭好多次不带他很受伤来着。

等我回来,你叫上孩子们,我们一起去吃烤肉怎么样?

 

得到肯定回复后金道英接着讲,后来董思成被一个商人猥亵、性侵未遂。很巧合的是,中本悠太是那个商人的私人律师,作为那个商人的辩护律师出庭。很戏剧是不是。

啊,李帝努微微颔首,接上说,最后判定结果为有罪,量刑也是同期很重,哥你做得很好。

金道英将烤盘上的肉翻了一面,说,那是中本悠太故意输给我的。

他在交叉质询的时候,使用了性格证据。

 

那个瞬间金道英可能愣了一秒,可能没有。

这种情况下辩护律师使用性格证据,这意味着什么。他来不及细想,大脑立马抓住了机会,用准备的不能再充分的证据来反驳。

 

我没见过中本悠太那样丧失理智,那样不计代价不顾职责,一定要给自己的委托人定罪量刑的样子。他将烤熟了的肉放入李帝努的盘子里,

但是,金道英说,事实不仅仅是这样。

这个商人以赞助的名义,在多年间屡次对舞团的人进行猥亵和性侵,他用金钱权势很好的掩盖了下来。受害人包括了董思成一起长大的朋友,很遗憾的是,那位李先生由于性侵引起的抑郁焦虑而去世。董思成和钱锟,是他的挚友。花了很多时间精力金钱,找了很多人,打通很多关系,最终设好了局,请君入瓮。

 

所以,金道英说,我建议你去跟他聊一聊,应该会有收获。

至于渽民,他是被告的辩护律师,本来就不应该帮你的。

 

 

 

午后的空气有点闷,阳光烤在他高挺鼻梁上生出了一层薄汗,高温,急切和焦灼让他有一种正在升华的错觉。

他已经在这片区域来回走了不止一遍,还是没有搜寻到符合描述的楼栋,在温度与烈日的双重夹击下,他停在一栋灰色墙面的别墅前,拨通金道英预先留给他的电话号码。

他是来拜访中本悠太先生的。他指望着这位知名律师能给予一些帮助。

 

电话接通后他详细描述了自己现在的位置,在对方的指示下,穿过了四五栋楼,又下了两截楼梯,总算找到了位置。

是一栋有着大阳台的三层别墅,庭院里绿植如盖,一进门不远处有个小池塘,里面喂了几条锦鲤。院子的门是开的,他进去后绕着别墅走了半圈,看见穿着黑衬衫的中本悠太在门口迎着。

 

他看见人后迅速鞠躬,对方也马上回了礼。

 

道英提前给我打过招呼,简单说了情况,但详细的,还需要你来跟我说明。中本悠太笑着说。

好的,给您添麻烦了。

中本悠太拍了下他的肩,说叫我悠太哥就行了,快进来吧。

 

屋内跟他想象的很不一样。比如地板是木地板这一点就跟他预想的不一样,他在来时的路上想象的这位日本律师应该会住在榻榻米上。但无论是庭院里摆放的木椅,还是屋内的许多陈设,都让他有些辨不清究竟是属于日本的,还是中国的。

你喝什么?咖啡吗?我这里还有茶。中本悠太说。

我喝茶吧,悠太哥这是诉状。他恭敬地将纸质的文件放在桌子上。

 

中本悠太点点头接过,边读边在诉状上做着记录,看完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位警官如果有视力缺陷,在光线昏暗的环境下,是怎么看清其辩护人与受害者的动作的呢,所以这里,你要增加证言的可信度,这位李敏亨警官的视力如何,执行任务中有没有出现过失误之类;对方律师有可能提出这位警官是在没有搜查令的前提下,非法怀疑他的辩护人;像这里,受害人听他的助理说单独去找他,有可能被定为传言证据;受害者的体检报告显示没有事实侵害。

继而仿佛很艰难地说,就这份诉状的陈述和附加的证据来看,真的很难作证。所以最好放弃公诉。

 

他一一点头应下后,羞涩又坚定地说,受害人是我的爱人,我不会放弃公诉。

诶?中本悠太惊讶的望向他,继而低声说,是这样啊。

 

这个事实令中本悠太消化了一会儿,片刻后抬头对他说,你稍等,我有一份文件要拿给你。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好。端坐在起居室等待,看见周围两个人生活着的痕迹,结合金道英讲给他的故事,有些许的困惑。

 

这份文件是我在几年前搜集另一个案子找到的关于这个人的相关证据。

如果无法定罪的话,你可以靠这些证据重新起诉。但涉及到的证人是否愿意出庭作证,还需要你去落实。中本悠太从楼上走下来,将一叠文件和一个u盘交给他。

 

他很震惊,各种意义上的,因为这份文件几乎构成了完整的证据链。于是他起身鞠躬,郑重地向中本悠太道谢。

中本悠太摇摇头说,这可是道英第一次拜托我。

 

送他出门时,中本悠太的手下意识地抚上墙壁上的相片。

摸得很轻,又很缓,从触摸这个动作开始的伸手速度,到碰触照片停留的时间。

无一不在表达眷恋,怀念。

他用余光看到,觉得哽了一口气在喉咙,只想叹息。

 

如果伤心难过,也不要紧。他开口才觉得冒失,但还是接着说完了心里想对中本悠太说的话。

一定有人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爱你了三千遍。

 

中本悠太一愣,笑了,是最近的电影吧,谢谢你。

 

李帝努这才发现,眼前的人笑起来真的十分烂漫。

细雨绵绵,晏晏春风。

 

 

 

3.

 

金道英走进咖啡馆前,眼睛快速在玻璃落地窗前的座位上扫了一遍。

果然没有罗渽民的身影。

于是他推门进去,往店内最里面的位置走去。

店内桌椅磨碎的痕迹加重了,但座位数量和摆放位置,都与以前没有不同。

罗渽民背靠墙面坐着,因此在他走过去的第一时间就冲他挥手致意,罗渽民雀跃的冲他挥手与小时候等待自己带领他和帝努东赫出去玩的样子重合,惯性使然,他又要将关心转化为唠叨了。

 

你还喝那么浓啊?他看着罗渽民杯子内黑漆漆的液体问。

没有啦哥,我最近在减量了。罗渽民边说边将桌子上的材料与电脑收下去。

你总这样坐姿不正确的工作,腰没问题吗?

我知道啦。哥呢,和英浩哥什么时候去美国?

下周吧,现在手上还有一些零碎的工作。金道英看着他青黑色的眼圈和过于明显的眼袋问,你最近很忙?

罗渽民笑着点头,说是的。律师要有对事件刨根问底找到真相的决心嘛。

而且职业就是职业,不能夹杂个人情感。

金道英笑了,边说真是专业的罗律师边接过店主端到桌边的咖啡。

我最近在忙的案子是这个,罗渽民将诉状推到金道英手边。

他抬眼看了看罗渽民的神色,随手翻动着那一沓纸张。

是不是很像?和那个案子。

他皱了下眉,刚想反驳,罗渽民有些急切地对他说,哥帮我保密,别将那个案子的详细告诉任何人。不能光疼李帝努喔。

他只得摸摸他的头说好,别撒娇了,快回去工作吧。

然后看着他的背影叹气。拥挤的脑海里重现起那些陈旧但完好的景象。

 

就是在这间咖啡馆,在落地窗旁的四人小桌子上,短暂盛放过他那些珐琅般的日子。

金道英第一次见到董思成是在旁边的拉面店,排队点餐时他排在董思成的后一位。那时候董思成韩语不好,想点饭吃有点困难。于是热心的金市民耐心的教他,一字一句,请给我一份炸猪排和一份拉面,是是是,对炸猪排。

谢谢你。董思成在拿到饭之后过来道谢。他的眼神很平静,姿态也坦然,像是没什么可隐瞒的。绝不取悦别人,却流出露骨的天真。

他已经知道这种天真对很多人而言都是致命的吸引。

但还是在中本悠太介绍自己另一半给他时诧异地张大嘴巴。

居然是他。

 

后来他们四个经常在这里会面,因为这个街区对他们四个人来说距离相等。在紧张的午休时段,午餐也经常在附近解决。这附近有很棒的炸鸡炸猪排饭,董思成很喜欢吃类似的食物。

 

郑在玹和金道英做饭好吃,在四个人都闲暇的时候,中本悠太和董思成总会过来一起吃饭。中本悠太负责买好材料,两个人理所当然的等着他们俩处理食材。当然免不了被金道英念叨,你们能跟我们吃一辈子饭吗,你们能不能学着自己开火啊。

有时候董思成会提出洗碗,他每次都会阻止说,昀昀,哥愿意给你做饭,你不洗碗我也很高兴,关键是其他人无故蹭饭我真的很不爽。希望那个人自觉点过来洗碗。中本悠太听见,对郑在玹颔首,听见没,道英叫你过去洗碗。

 

所以在中本悠太说起,没有昀昀我就不能活的时候,他在旁边咬牙切齿,切,我看是你们没了我和郑在玹才是不能活。

 

吃完饭中本悠太和董思成会散步回家,有的时候,郑在玹和金道英也会加入饭后散步的阵营。

董思成和郑在玹互相嘲笑对方,说对方幼稚,然后比赛骑车,骑的是幼儿车,中本悠太怕董思成摔倒在后边跟着,最后也兴致勃勃的骑起来。金道英在后面叹气,最后帮他们收拾残局。

 

结果他们谁离开谁,竟然也都过得挺好。

只是炒猪肉,他再也没有吃过。

他往前走了,但中本悠太还留在原地。

也许是在等春光老透吧。他猜想。

 

 

 

金道英自认为自己没什么魅力,只是有点钱。唯一值得卖弄的、称得上是优点的就是自己比较聪明。

所以他在罗渽民走后马上就发觉,罗渽民在阻止李帝努接触中本悠太,那么中本悠太一定能给李帝努提供帮助的这个事实。

 

要不要跟李帝努说呢,他犹豫起来。

他想起某次徐英浩开车,他和李帝努坐在后排座位上。

天色快彻底暗了,车外还下了点雨,雨点随着风砰砰地敲在车身上。

李帝努的手机在等长长红灯的时候突然震动,他看到消息的提示,脸上浮现出的笑意,丝丝密密的,念叨着这小家伙。

然后又像是要解释又像是炫耀似的,提高了音量说,现在仁俊在我房间的柜子里找到了我藏起来的拼图,说玩得很开心呢。

金道英点点头,脑子飞速运转着,想着如何接着自然而然的聊其他话题。

然后李帝努打断了他无用的挣扎,说,我现在跟他打个电话。

 

明明一会儿就回去了,也还是想他,看见信息后心里就很惦记,要给他打电话才能缓解。

一接通就好幸福喔,整片整片的幸福,春风拂面般往金道英的脸上吹。

 

金道英看着他,看他因为说话时的笑容,眼眶突出的那条青色的血管。

突然受到撼动。

我弟弟真的很幸福呢。

脑内却突然关联搜索般的,自动放映起另一个场景。

中本悠太严肃地喃喃念叨着,昀昀一个人能不能行呢。

神色中的担忧十分由衷,他在旁边也像现在一般不知所措。

能说什么呢。

当时自己心里叹息着,悠太哥真的很幸福呢。

 

后来他想,是不是都是这样呢,明明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面对困难,都是能行的。

偏偏遇见的这个人会担心,你一个人,是不是能行啊。

一回到他身边,你就还是没有生活常识的小朋友,需要他用心呵护,仔细照料。

原来这就是那个还没出现的,你将来的唯一,你厚厚贝壳下用最柔软的肉包裹着的珍珠。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然后拿出手机询问李帝努,晚上有没有时间跟哥吃饭?

 

郑在玹曾经说过,金道英有三个优点,第一唱歌好,第二像兔子。

像兔子也能是优点吗郑在玹,第三个呢?他漫不经心的追问。

第三个不告诉你。

他假装生气握着拳头发出哼哼的声音。郑在玹在旁边笑得包容又低沉。

 

分开之后他屡次想起这个场景。有时是加班到凌晨端起咖啡的瞬间,有时是飞机起落前空白的几分钟。

结果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在郑在玹眼中第三个优点是什么。

 

这真是遗憾。

 

 

 

4.

 

大家说,校园是玻璃温室,是象牙塔,是巴比伦的空中花园。

其实学术界的阴暗面一点的不比其他职业少。

没人会想到著名企业家来高校宣讲之后的晚会,实际上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私欲的污浊之宴。

本该教之授之于学识的人,也可以为了钱财,公然给自己的学生和同事标价。

舆论一边倒,由于没有事实侵害,对方反而要告他侵害名誉。

而许多人凝视天空,却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事实侵害,他觉得好庆幸。同时四肢百骸又都是无力感。

他不敢想如果不是李东赫敏感的捕捉力、李敏亨迅速的动作,少了任何一环,他的仁俊会怎样呢。

仁俊胆子那么小,怕黑又怕鬼。

他都不敢开口问,敏亨哥到来之前,你是不是很害怕。

 

像是体察到他的情绪,黄仁俊在某天重新按动灯的开关,喊出照亮世界的仁俊之后,突然跟他说,其实没关系的,我不怕。

你看这些拼图,一小块一小块拼凑,要拼很久吧,可是一瞬间就能打乱。

像不像人类储存的安全感与信任,也只需要一件事,甚至一句话,就荡然无存。

但我愿意跟你一起拼凑,尽管这世界不完美,我们又太破碎。

 

他在那一瞬间,不知道怎么感激上苍才好。

明明这个人看着那么小,那么瘦,却拥有很多不可思议的温暖人心的力量。

会在他生日的时候来接自己下班,然后一起去吃火锅。还会给自己做难喝的海带汤。

像簇微弱却坚定的火苗,告诉他,我会一直燃烧,不会熄灭。

 

人生是庞大且复杂的局,畏惧没有任何作用。

 

那么,你怎样从破碎中理解完整。

 

 

黄仁俊说,要不是东赫我们就不会认识也不会在一起,我们送他点什么表示感谢吧。李帝努点点头,好的,你说送什么?

中国的习俗是送红色的鞋。黄仁俊率先提议。

但李帝努想了想说,送裤子吧,他前两天跟我说要买裤子来着。

 

过了两天,行动力很强的两个人将红裤子送给了李东赫,言辞诚恳语气感人,李东赫立马就穿上了,兴高采烈的。

钟辰乐在旁边看着,欲言又止。

 

 

苦难是永恒的,晦涩的,黑暗的,无限是它的本性。

而爱也是永恒的,却是坦荡的,明亮的。

是能解救于苦难之中的唯一。

 

 

 

5.

 

他很久没做这样长的一个梦了。事情纷杂,情绪混乱。

突然置身于郊外的森林里,周围泥泞潮湿,有着让人不舒适的气味,他还要竭尽全力分辨白天和黑夜。

抬头一看,月亮上写满了欺骗与背叛。无尽的盈缺,无尽的恶心。

 

梦里有很多人的声音。有人在不断说着,渽民加油,十七岁一到伤就会好转,还能接着跟东赫帝努他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又有人说,等你找到足够爱的人,就会像我和你悠太哥这样。

他听这些话的时候,心情轻盈,乘着微风就飞了起来。

然后碰见疾风,暴雨如注,一个闪电接着一个闪电,将他彻底劈落。

喔。都是假的。

他等到伤终于好彻底,他兴致勃勃回到学校,看到李帝努静静的坐在新朋友的身边,氛围让他一句话也放不进去。又看到李东赫围着高年级的学长,肢体间的熟念仿佛在他不在的一年里建立了什么了不得的羁绊。

 

他羡慕憧憬的前辈与爱人的爱情,也不过是一个非常完整的骗局。

这世界上有什么是真的吗。人类的情感是这样短暂虚伪又多变吗,为什么他们能对情感的背叛那么理所当然呢。

所有害怕的事情,都成了真。

 

他醒过来本能地按开手机确定时间,时间既不足以让他再进入睡眠,也还没到日常起床的时间。

他打开床头灯,随便拿了一本读物在床头翻看。这样的夜晚有很多,有时候他会去厕所抽烟,有时候为自己做一顿隆重的早饭。五点多的时候天空开始泛白,鸟的叫声开始响起,然后太阳照常升起。

而他只觉得一切都在熄灭。

 

很多时候同情是一把利器,伤害的是自己。为了避免伤害,就一定要保持理智冷静。情感会影响判断,他想,悠太哥是个典型的例子,而眼看着李帝努就要步他的后尘。

人类心中的恐惧、嫉妒以及羞耻会妨碍同情的拓展。恐惧源于生物本能,超出合理范围的恐惧常常是偏见的产物,这种情感会有意识地缩小同情的范围,将恐惧的对象排除在同情范围之外。

 

而爱情是一场赌博。就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搭积木一样,搭越高就越想高,可是爱侣们赌徒们没有想过,它到了一定的高度会倒塌的。

 

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

 

没人能保证自己会赢,更有人无法承担自己的输。

赌情和赌钱的,都是痴人。这世界上痴人太少,吃人的却很多。

也就因此显得赌赢的人多么幸运。

 

这样符合大家愿景的爱情和眷侣像彗星,往往见到都要许愿。

但大家往往选择性忽略一点:滑落才是许愿的前提。

 

 

初夏的天气多变化,前半天洗雨,后半天又烘晴。

他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在电梯前看见了罗渽民。

那些证据,你是去找了悠太哥还是徐大法官?

李帝努沉默片刻说,悠太哥。

我不明白,你们到底是怎样看待职业和责任的。罗渽民戴着眼镜冷着脸,你那么确定他是完全干净的?完全置身事外?

罗渽民笑了,纯洁少年吗?李帝努?

不,他不是。李帝努认真的看着他说,他想法很多,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倒真的希望他是纯洁少年。

 

罗渽民嘴角下撇,扬了扬眉毛,绕着他快走了几步,像是在躲什么吓人的东西。

他目送着罗渽民走远,看身着正装的背影,在灼热空气中晃动。

 

庭审要开始了。

 

 

 

00.

 

夜色泛泛,只有零星几截声响,模糊又拖延地被风软软吹来。

两个人分别坐着木舟。忘记是谁提议,说看谁能先到终点。

结果是他先到达,过了好久中本悠太才来,他故意说,我等你等了一小时,拉面都吃了两桶。

然后两个人就都笑起来。

笑意还没有褪下,中本悠太喊他的名字,有些郑重似的指着月亮给他看。

那一刻他心神颤动,好像是逐渐醒来的柳条上的嫩芽,在月光羞涩的照映下随着春风的节奏,默默的闪烁。

江水漫进舟内,浸透他,抚遍他。

 

01.

 

这家餐厅的绝佳景观就是他们现在坐的位置。

晚霞将整个空间打造成层次不同的玫色梦境,空气是温热的樱花味果冻,声音变成粉色的棉花糖,形状不定地往他耳朵里钻。

所以他听不真切周遭的声音,一切都被耳朵里那团不存在的棉团缓冲、稀释、隔离。

 

餐巾平整的摊在他的腿上,桌上有圆球形的小桌灯,像水晶球,又像正在逐渐西落的那颗太阳。

注意到他的目光,中本悠太说,是不是很像水晶球?大阪城有个旅行纪念品是水晶球,等下次……

后面的话他听不清了,但他看着中本悠太的幸福笑容,下意识地点点头。

 

餐厅一角有人在拉小提琴,迎着日落。每束光都由琴弦的震动加成,形成难以名状的能量穿透他。然后每一弓都宛如疾驰的列车,带着他反复回到记忆里面去。

 

那些踏碎的舞步,流动的声色。

 

这一切都完美的无懈可击。

这一切又都错得那么彻底。

 

他脑内绷紧的那根弦,随着小提琴手每一弓的和弦,共振,轰鸣,颤抖。马上就要崩裂。

 

昀昀不舒服吗。中本悠太问。

 

他点点头,在心里对中本悠太说,对不起。

下一次吧。

 

他努力忽略着中本悠太因为准备了什么而局促不安的神色。

随便跟他说着零碎的、不要紧的话。

因为喝了高浓度酒精的酒,口腔内温度升高,好像连带着我爱你这句话都变得烫口。

他的眼睛很干涩。所有的情感都随着二氧化碳往鼻腔里拱,带着要冲破鼻梁的架势。

抓不住,会散的。

他很明白这些时刻都只有一次,这个落日黄昏不会重现,他不会再和李永钦花一个下午琢磨一个动作,最后吃同一碗炸酱面。

也不会再跟任何人说细细密密的宛若网状的谎言。

他爱的人会离开,他也不用费心挽留,因为他知道哪一刻他都留不住。

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哪里来的下一次。下辈子的下次吧。

 

此刻他眼中的太阳变得热辣辣,热气漫溢出来,他被蒸腾得直打颤,变得消沉,难以忍受。

于是他在晚风中,有些焦急地悄悄对自己说,

我要记得这一次日落。

我会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所有日落。

又像补充说明般的想,爱他一次不够,我要爱他三千遍才可以。

 

他用虚词表达自己实际的爱意。

真相是什么,谎言又要不要紧。

他即将说出的秘密仿佛是枚棱角锋利的钻石,在他身体里藏得久了,快要与他的血肉长在一起,切割着他的身体。

而他现在就必须用牙齿将钻石咬碎。

 

他对中本悠太说,我是骗你的。

 

中本悠太呼吸一滞,然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接着缓慢地放下刀叉,神色仍然温和着问,哪些是骗我的。

 

他想,那些为了让你心疼、难过的颤抖、噩梦,都是假的。

经历那一切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亲眼看着他,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般,自缢在我面前。

我再现、复原的是当年他发生的事情,所以我能演得那么像,那么好。

 

但他早早打好草稿的话此时都无法正常说出口,他的手是湿冷的,局促不安地放在膝盖上,说从我知道你是他的私人律师开始,从那之后,都是骗你的。

 

中本悠太扯起了一边的嘴角,笑得很勉强,也很难看。说这些,我都知道。

甚至你最近还买了新的背包呢,我就想着你要去哪儿啊。

 

他生生愣住,中本悠太什么都知道。

什么时候怎么知道之类的疑问迅速从他的脑内闪回,继而对目前的情景感到困惑和慌张。

他嘴唇抖了抖,刚喊出中本悠太的名字就被打断。

 

别说再见,中本悠太表情僵硬地突然发声。眼神死死盯着桌灯。

 

他点点头,将桌巾叠好放在桌角,起身用快频率的步伐离开了。

 

 

 

01.

 

桌子上的鲟鱼凉透了。侍者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脸色,问是不是可以撤下来。

他木着脸下意识点点头,却在甜点上桌的时候被迎头一击。

甜点是芝士蛋糕,他特别要求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董思成的眼睛根本藏不住秘密。

所以他只需要看着董思成的眼睛,看到他眼底里那年春天的湖面,就能明白他的心意。

他竭尽全力,不想让雨水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他很早就知道董思成的经历,也对接近自己的目的有下意识的猜测。可是令他自己感到奇怪的是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疼,遍及全身的疼。我应该早点来的,他想,在你没受伤害之前,在你年岁尚早的时候,用我的翅膀为你遮风挡雨。

也许董思成从未想对自己刻意隐瞒。

 

他思维很涣散,一会儿想起他和董思成初见时的华尔兹和望进董思成眼镜里霎那间播放的舞曲,一会儿想到要用怎样的理由去跟楼下正在吃饭的朋友们说明情况。

我知道你要走了,可你要去哪儿啊,一个人能行吗,有没有人照顾你呢。

你又照顾不好自己。

 

我到底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相邻座位上的食客相继退场,文泰一走过来刻意压低声音,思成悄悄付了钱,请我们吃了饭。

 

树是不愿离开花的,是花离开树。中本悠太想。

 

好一个互不相欠。

 

 

 

02.

 

灿烂的落日仿佛要溅出火星,点燃他的头发,而他双足像是坚硬粘连的冰块,又因为抽筋,姿势显得有些怪异。

他想,这份冷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真相像是玻璃制品或者水晶球摔碎在他们俩面前。

他没有办法面对。

更不知道该从哪片碎片捡起。

他心绪混乱,连带着思维也十分跳跃。

 

一会儿想起他头一回自己坐飞机,护肤品随身携带。被海关扣下的时候,旁边的钱锟非常惊讶地问,你这都不知道吗,又不是第一次坐飞机,之前你都是自己收拾东西的吗。

董思成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不是,之前都是悠太收拾的。

钱锟笑了笑,提醒他拍照。

 

他又突然想起家里的阳台。几天没打扫,应该落了很多叶子。

一些下午的鲜冷阳光淋进来的时候,中本悠太在家里会放些古典音乐,有的时候还会跟着音乐跳一会儿舞,他坐在某个角落看书,抬起头就能看见活动的声色。

 

像提起这个人就能给他无限的勇气和力量一般,他眼神中晕染开浓重的蜜色。

 

董思成的人生信条是不想受伤不要受苦。而在遇见中本悠太后顺利交接,变成了不要让昀昀受伤,不要让昀昀受苦。

每次在短暂离别前,中本悠太都会问,昀昀能照顾好自己吗。

他每次都会说我不能。

 

他身上有不少小毛病,比如缺乏常识,具体表现在做饭的时候先倒半锅水,然后往里面加油,半锅的冷水冷油,执拗的拒绝混在一起,他就瞪着它们发呆;又或者终于学会了煮东西,将红色塑料锅垫连着锅一起架上炉子,中本悠太在楼下闻到烧焦的味道,上来发现肇事现场,而他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钱锟说所谓人间烟火就是炝过锅的花椒。

他想留住这一刻,然后差点将厨房烧个通透。

然后他在那个当下突然想起李永钦曾经说,昀昀要是进厨房,会把厨房烧了的。

真是未卜先知。

 

有回中本悠太在朋友面前作势要亲他。

他佯装愤怒地扑过去,中本悠太开心的边笑边发出惨叫,任他动作,手却悄悄拦上他的腰,扶住他的臀。

害怕他伤到自己。

 

他以前露天表演时,雨没停,舞台上上深深浅浅的水坑,他身边就是钱锟,自己又小心翼翼的,怎么也不至于摔跤的。

但中本悠太担心到什么地步呢,表演一结束就冲上舞台来,人太多够不到他,上半身从人群中探出来,着急确认自己有没有摔倒,问自己会不会疼。

 

傻不傻呀。

 

明明是那么一个又聪明又有能力的人,却在他面前放下原则。

 

他很清楚这场赌局中的输赢,有中本悠太的爱与正义感加持,一定会定他的罪,量刑也会很重。当然了,他在庭审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我赌你爱我,超过我爱你。

输赢有什么关系呢,你输给我的这段人生,我也完完整整用我的,还给你了。

 

他后来才明白中本悠太这样做的意义。

凡我所有,已尽数给你。以自己的全部做赌注,荣誉,自尊,信任,还有赤诚的真心。

他难以想象,中本悠太是以怎样的心情亲吻他的秘密,亲吻那颗浅粉色的钻石。

以及,背后会是怎样宽厚深重又包容的爱呢。

原来这不是我的赢,是他的输。

他抿着嘴角,心里是混合果蔬汁,混着不舍、愧疚。

 

我才找到你,我终于找到你。

 

 

中本悠太曾经在睡前扎着苹果头给他讲日本的传说:

日本最初有一位叫做迩迩芸命的神,这位神看到公主太漂亮,一见钟情,就求婚了。公主的爸爸开心地同意结婚之后,把公主送回去,把姐姐也一起送去了,但是那个姐姐长得很难看,所以就被神送回来了。

嗯,只把姐姐送回来了。但其实这是做错了。

爸爸为什么把两个人都送进去,因为要两个人一起才能有永生的力量。神因为不知道,就送回去了。所以之后,神的子孙们无法永生。

 

要我说,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

那一刻,在卧室台灯的灯光下,他很想全部说出口。

想说你看,我没你想的那么好,这样你还会爱我吗。

也想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才故意讲这样的故事跟我听呢。

 

他一边走一边回想,并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

直到钱锟的车灯照到他的身上,直到夜幕像厚重的棉被盖好,他才略略回神。

 

就像是无脚鸟,一直在飞啊飞无法停下,停下就是生命消逝之时,不然他是不会落地的。这样的鸟翅膀十分纤弱,把捏在手中骨节就会被折断,可是他的翅膀洁白的要紧,闪烁着太阳的光泽,晶晶亮。

 

不能因为被过分珍爱过,羽翼就丧失飞行的能力啊。他对自己说。

虽然伊卡洛斯蜡做的翅膀,因为飞的离太阳太近而被融化,也很美。

 

他抬头望着这个美得不真实的世界,一切都是粉红色的,连同他的眼眶一起。

 

他想,他打断了的,中本悠太本来准备好了的,是什么呢。

 

 

 

04.

 

车内光线很暗,又逆着光,钱锟扭头凝视董思成,却看不明晰他的表情。但他没打算将头转回去发动汽车,对面车灯扫过来,他看着董思成僵硬的脸庞,屡次欲言又止。

往往善恶只在一念之间。董思成淡淡的看着窗外说。他能理解的。

钱锟喉头一哽,嗯,你能想开就行。

 

钱锟将他带回了自己家。

他坐在床上,掌心托着一片不知道从哪里掉下来的绿色叶子发呆。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细弱的声音。

思成,你说什么?钱锟凑上去听。

然后点点头,慢慢退出去将门带上了。

 

钱锟出去的时候没关严窗户,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风是朝哪边在吹的,只知道它很凛冽,一刀一刀刻过来,他也只得原形毕露,将无奈和心酸全部摊开,任它所为。那些风像跨越了时令一般,春意松绒,于是他在这个夏天的夜晚,硬生生开成了春天。

 

他躺在床上,侧过头能闻到钱锟洗好的床单上皂角的香气,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他全身上下非常疼,这不是他的家,枕头上也没有中本悠太的香水味。

他觉得很委屈。

这里好尴尬。在别人家里,我好像待在哪里都不对。

我一个人不行呢。

他吸吸鼻翼,像小猫舔牛奶一样从记忆里随机抽取他们的某个生活碎片来重温,以此来稳定情绪。

 

每天吃完饭他们就牵着手或者半搂着散步回家,衣裳里鼓满了风。

他们会时不时的停下来相对而立,董思成步履轻盈,蹦蹦跳跳的,用自己的手去拍悠太的。

悠太说,啊我现在真的好幸福,可以这样散步。

然后他得意满满的接,特别是跟我一起来更幸福了对吧。

悠太笑起来,对对对。

 

春天的樟树,每天相见都漂亮,新绿旧绿层层叠叠随风摇曳摩擦沙沙作响,等花开了后,香气就会幽幽扑鼻,一阵一阵,像乌龙茶发酵时候的香气。

 

春风闻到,怕也是要沉醉的。

 

青蓝色的空气弥漫在四周,晚风有一点点的凉。他想长久的坐在晚风里,坐在阳台上,装一口袋的花。

中本悠太替他拨开发丝,也顺便拢住了所有的浓情蜜意,听他为他念着郁达夫的文章。他慢慢的读着,声线低沉,空气缓慢而稠粘。

 

他书还没读完却已经兀自入眠,手指还夹在书页之中,中本悠太悄悄将书合上,在床头上放好。

他是真的想和他过一生。尽管不会有人相信。

 

又想起家里门口的樟树开花后,春风每每从没关严的阳台门游荡着进屋,从锁骨拂至咽喉,从舌尖到山脊,从深谷到肩头,春天一次次来临到他们的身上,嘬出浅浅的痕迹。

他能在中本悠太的笑纹里闻到丝丝的香甜味。

中本悠太说昀昀是花吗?我好像在亲吻一朵花。

当时他想,无论有没有翅膀,他都不再想飞走了。

 

他在心底里笑了,在回忆中开怀。

但他太疲倦了,扯不起嘴角也睁不开眼睛。

昏昏沉沉,缓慢眩晕,回忆像气泡上升到酒的表面一般,从记忆深处冒出,令他痛苦又甜蜜。

 

咕噜。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不曾有过的诘问,问他你是不是可以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说尽谎言,出卖一切;问他如果重来一次,你是不是还会这么做。

声音很熟悉却艰涩,他却始终无法准确辨认出是谁。

 

他几乎没有犹豫的点了头,又轻轻摇了摇脑袋。

 

不是的。他在梦里悄悄申辩。

就算他满口谎言,辜负真心,甚至出卖肉体和灵魂。

 

他也会对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守口如瓶。

 

 

 

 

END.

 

 

 

 

 

 

 

 

这篇文章送给 @kiss my secret 灵感来自于您分享给我的那首曲子last carnival 

谢谢您的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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